[日常]03. 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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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野將襯衫領口再往下開了一顆,剛泡完澡的他還熱騰騰的,水蒸氣沒有一下就散得遠去,反而像在指尖裡留了點眷戀地往他平日顯少露出的肌膚上滑過,帶有一點甜美的黏膩,讓他忍不住想用扇子稍微扇去一點多餘。
慵懶地倚在賞景窗邊半瞇著眼,看得出近日旅店外、山林間雪下得美,它們厚實地堆積在各處,例如冬日裡的枯枝、帶有鏤刻雕花的石燈籠、庭園間的枯山水裡,又被花匠們輕柔掃去一片,讓喘不過氣的枝葉在雪堆間抬頭,以松綠妝點這近乎單調的白。 指尖上翻轉著前些日子收到的邀請函,說是個簡單宴席,一個盼能賓主盡歡的小聚會;特意提起不需要太過隆重的禮裝、輕鬆隨意就好,為此菅野給自己帶了套色調簡單樸素、但質地不失體面的三件式西裝。 此次他出門得早,裹著大衣踏出軍營時還在想該怎麼以信物連上鬼道,就看見一旁有個才及肩高的孩子抱著傘向他走來,模樣乖巧地躬身行禮,說著是阿久津家的晚生,今日負責引路一職。被接過行李與幾句簡單交談間,周圍景色已變化為另一個模樣,原本的街道成了市集擺設,路旁人聲退去後緊接浮現的是異地方言,但與前次相同他沒看見任何人影。 從未見過的景象令菅野感到新鮮,他跟在那孩子身後觀察周遭,總類繁多的攤位上擺有各式商品,攤架的貨物從見過到沒見過,有時憑空消失後又再次出現,有時則被其他物品遞補;明明看似誰也不在,笑鬧聲卻讓他有身處人潮中心的錯覺。好奇的腳步在書攤前慢下,他確認引路人沒有出聲制止便翻起架上舊書,其中幾本大概自異國而來,精裝著書皮雖美卻不好一手翻閱;隨意看看的他本想就此離開,卻在眼角餘光間撇見了封面字體正扭曲滾動的薄本小冊,好奇心讓他停留,探查時發現原本無法理解的塗鴉墨線竟然轉變為常見字體,裡頭還混雜了些古文與其他,勾勒串聯為小詩短文。 看著沒見過的抖動文體,菅野探詢起這些攤位自何處而來?興許是問的方式不對或是那孩子沒能聽懂,最終只得到了文不對題的答案,『他們一直在這』指的是什麼他一時沒融會貫通,倒是說起如何購買,身後的孩子便立即以指語向攤位詢價。那裡用來作為交易的貨幣並不是錢,比起那些更興以物易物,但菅野除了通用幣外沒多帶上能給的其他,還是請書攤老闆出了個價;此刻那書正躺在客室矮桌,像是隨意塗抹的墨跡還在紙面努力扭動著。 敲門聲拉回了菅野注意力,隨口應了門讓人進房。他有些意外旅店老闆在這時到訪,依他前幾次的印象,這時不是應該還在山裡嗎? 「今天回來的真早啊……」 「把事提前了,先過來打聲招呼。」倒是沒多說提前多少,攸司僅簡單行禮:「收到你帶來的糖點,很應景,孩子們很喜歡。」 對此菅野只是得意笑笑,沒提起自己特意讓部下跑到遠處老鋪裡購買的事,那可是這季節才有的限定甜品:「這回不睏了?」 「啊、本家派了不少後輩過來,分攤了點,總算是能回到正常……倒是前次讓你看笑話了,請海涵。」 「無妨,那報告還聽嘛?」說著他便從行囊裡取出隨身筆記,戴起眼鏡後到攸司一旁坐下,也沒管旅店主人怎麼回應,看著字裡行間就唸起一段。 從對方身為分家長子開始到他歸籍本家,再自六生書院到被劃去姓名,『阿久津攸司』依法而言已不在人世,但他身旁這人卻還在眼前。見聽者沒有否認,菅野繼續說著他所知的其他,例如這山下藏了什麼、而這個家族又為它獻進多少人命――雖然只是猜測,但看旅店主人的神情也能明白已離真相不遠了吧。 「為什麼?」菅野好奇地問。 「嗯?」還想著對方可查得真清楚,有些事情沒人再提他都忘了,這時突然拋出個問題沒頭沒尾,讓攸司只能疑惑。 「為什麼甘願當人柱?」說得好聽是繼承旅店,但實質就是跟著遠古妖異被綁在封印之內,雖然不清楚他們如何運作獻祭一事,但以這群山規模而言,最終連靈體都將讓靈山給吞噬了吧。 「……甘願?」攸司思考起將這個字詞放置在此是否恰當,過往他從沒被誰這樣問到,似乎在這本就該理所當然:「靈山選了我所以……這沒有甘不甘願的問題,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 「據我所知,你的名字一開始並不在本家……」說著便抬頭看了對方一眼,試圖從表情上辯讀出點什麼。畢竟只有列名本家的人才有資格成為人柱,而他既然原本能逃過一劫,又為什麼選擇把自己陷入其中? 「……沒錯,一開始不在。」帶著點猶豫,攸司以指尖輕敲著桌面,停頓半响後才接續話題:「但我父母希望我在,而我有能力在。」 這話攸司說得面無表情,菅野則聽得神色一沉,他猜不透對方心思,只覺得這人要不是沒說實話就是腦子不清醒,如此大公無私的理由說服不了他,但以當下交情而言也不足以再深入更多了。 摘下眼鏡後菅野閤起小冊目光裡有些惋惜,畢竟他們相處過短暫的一陣,對方為人從言談舉指間還是能稍微瞭解,這樣的一個人被家族做為棄子放置於此,怎麼說都讓人心有不平;只是今日氣氛不該這樣沉悶,菅野轉頭便說起在鬼道的所見所聞。 「我在來的路上買了有趣的東西。」笑著拿起書翻了兩下,有些字跡因書頁甩動而擠成一團。 「嗯?去了鬼市嗎?」看向變幻莫測的文體,攸司露出一點許久未見的懷念。 「 過來的時候遇上了,我問了帶路的孩子,只說那些攤販一直都在。」看出對方目光裡的眷戀他將書本遞出;還以為真心灑脫得放下一切,其實也不盡如此嘛? 「你問了什麼?」這類書在他還能借經鬼道時也曾翻看過,但只是翻翻;過往沒能買,後來也沒機會再買了。 「『 這些攤販是從哪來的?』」菅野聳著肩重複一次先前所說,一臉沒輒的笑著。 「嗯……那還真確實是『他們一直都在』。」很快地將薄冊翻完,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事物地勾起嘴角:「鬼市只會在那裡,嚴格說來是你們路過它了;攤販也一直在那裡,從全國各地。」 語意不明地說著,攸司起身拿了放在客室書架的古老地圖,將它在地板上攤開。 「大概在這裡,或說這一帶。」旅店主人指著地圖上的一處,範圍還不算小:「你逛市集嗎?有沒有遇過明明看見了,但回頭想再瞧瞧卻怎麼也找不著的小攤?」 「嗯……也許吧。」或該老實承認他根本不曾留心過這件事? 「興許下次留意?那裡通常會有些好東西……或好消息。」將薄冊與地圖一併收好在桌面擺正,攸司想起這人前幾次穿制服入山的模樣,還是笑著補了句提醒:「身為軍警或十紋什麼的,在那裡還是別太張顯得好。」 「原來如此……我只聽過傳聞,能有機會巧遇也算是幸運,你的忠告我記住了。可惜他們不怎麼喜歡收錢,否則或許能買些更奇特的東西。」 「在模糊不清的界線上,收錢就只能給『人』了。」那可是相當於黑市的地方,雖然不會有化為沙葉塵土的商品但也龍蛇雜處:「只是逛逛的話隨時能去,要想買點什麼還是有熟人引路會好些。」 「 下回吧!」那地方確實引起菅野興趣,但這回身上什麼也沒帶於是作罷。想到這裡,他從行囊中翻出平時隨身的糖貽,搭著話一併交到對方手上:「替我謝謝那孩子。」 「那是他該做的……但我會替你轉交。」接過印有店名的紙包,大概是金平糖吧:「宴席是下午四點在雁湖,晚點讓人帶你過去?」 菅野翻出懷錶,見時間還早便回絕好意,只問起宴席地點在哪,似乎還想再額外地晃晃走走。看著這份閒適旅店主人分神思考,最後自袖裡拿出被折起的紙片,內部寫著些看不清的文字。 「它會告訴你該怎麼去,需要時朝它吹一口氣就行。」沒把事說的太細,那之後有什麼就讓人自行體驗也是不錯的吧:「走對路只要十來分鐘,你還有很多時間。」 隨後店主起身道別,菅野看著手裡那張薄紙沒有多想,大概與過往六生發配的路引相似吧?想著他便扣上衣釦打起領結、整裝完成就踏出房門,這季節如店主所說是個忙碌的時期,才出路口就與幫忙提拿行李的孩子們錯身而過,較大的地爐之間甚至能撇見哪家的式神拎著茶點在人群裡穿梭。 沒想攔下誰來問路,只循著掛在檐廊一角的各式鳥籠隨意悠轉,跟著清脆鳥鳴試圖尋求僻靜,這一路廊道上皆以玻璃門窗及火缽隔去寒風,讓菅野就算不需披上大褂也能在旅店裡恣意緩下腳步瀏覽美景。四周越走越是清幽雅靜,僅存的鳥聲輕唱與窗外那片依著地熱而殘存的秋日花卉,讓人在寧靜間恍若此刻才將入冬。只是天色還是暗得太早,更不說日光間還飄著薄雪,將宴席辦在更晚的時刻讓菅野想來是稍嫌浪費,畢竟這山隨意一角都美景如畫,在夜裡不就什麼都瞧不見了嘛。 此時他才察覺周遭的樣貌陌生,與日前雨村帶他路過那些全然不同,印象這間旅店佔地並非如此廣闊,怎麼走也走不見底呢? 懷錶內的指針悄然向前,提醒他再閒逛下去可能錯宴席開場,想著反正前後都不熟悉,與其回身尋路不如讓那紙路引多點作用,菅野依店主說法吹了口氣,但手裡的物品卻不像過往經驗只是躍身向前。 在指尖驟然現身的山雀身型圓滾、樣貌活靈活現,先是盯著菅野左瞧右看、目光裡滿是好奇與疑惑,隨後才展翅飛向周遭鳥籠攀在其上,牠發出探詢般輕啼與籠內畫眉進行短暫交談。相較以往過手那些奇怪紙物,這路引精巧得讓菅野為之驚嘆,大概是坊間祓妖人以此更能隱藏自身,或更是便於安靜地傳遞訊息吧? 隨著雀鳥輕鳴與四周應合,他們一同在迴廊間尋路,通過走道時似乎也穿過了什麼,雖不是每回都能有鮮明感受、空間的錯位感也僅在分秒之間。菅野猜想著自己是否早已越過了數條無形便道?若真如此、就不難解釋為何怎麼走都是陌生的美景了。飛飛停停的路引在轉進下個路口後發出了不曾有的叫喚聲響,跟隨者一時繃緊神經加緊腳步,轉眼間突現的壯闊與冰雪山色讓菅野又再驚豔一回。 接續往下的木棧道沒有屋頂,沒有玻璃門窗也就不再吊掛鳥籠,取而代之的是一盆盆篝火連接,它們將菅野引向山坳湖心,那裡有間深色宅邸,是這片雪白裡的唯一墨色,就映在尚未完全凍結的水面,靜得讓人屏息。 還在感受寂靜的菅野被突來的吵雜聲打斷思緒,映入眼簾的是兩名男子,雙雙拎著酒瓶在爭執什麼。 「我就說了今天不會……啊、是菅野先生?」領頭那位還說著話就被雀鳥吸引注意,他毫不在意路引就停在自己肩上,一邊說稱讚著小啾最可愛了之類的話還親暱地蹭著:「我叫久野清治,這位是我兒子樂人,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爬上木棧階梯時清治拎起鞋,在自我介紹後向菅野行禮,但動作儀態比起他身後那位年輕人要隨意太多。 「請多指教,看來我很出名了。」這麼點吵鬧壞不了他一路上的好心情,菅野勾著笑點頭致意。 「當然啦,那天晚上為了決定把你放哪可是一片騷動啊~畢竟十紋丟外面不行,但帶進屋裡也不合規定,不過你是好人,所以沒問題呦!」說著就在過道口上站定不讓行,伸著手要青年把東西通通給他:「送到這裡就行啦,你回去吧。看,我帶了這麼多好酒喔,是十紋裡喝不到的手藝,菅野先生也一定會喜歡!」 「父親大人,這瓶兩酒是要給阿久津大人與菅野先生的,我不能就這樣交到你手上,太讓人不安心了。」 「你這孩子說什麼不安心啊,難道我拿了就會打翻嗎!又不是三歲小孩!」 「真是失禮,請不要在客人面前無理取鬧,再這樣下去菅野先生可是會著涼的……」 聽著你來我往一人一句,菅野分神地想著那句『好人』指的是些什麼,畢竟他那時不省人事,而『十紋』怎麼想都不是這裡評斷人性的標準吧?背在身後的手悄悄地搓了幾下,他耐不住寒,但偏偏堵著路的這兩人誰也不讓誰;還好屋裡隨後就走出了人,主動接過青年手裡的酒水終止這場鬧劇。 「請進。」略過清治孩子氣的各種抗議,攸司直接邀請菅野入屋,雀鳥不知何時已失去蹤跡。 他們在玄關脫去外套入了宴席,錚錚琴音已在溫暖屋內響起,早在房裡等著的雨村正撥弄地爐炭火,見人進門時便抬頭打了招呼,他納悶路上不是早就安排篝火,怎麼就菅野一人看起來格外受寒?說著話便拿起火筷將碎碳扔進小缽,裹著厚厚的布包順勢推到對方手裡,菅野帶著謝意笑著接受,冰冷的指尖在這之後才終於恢復暖意。 待最後一位賓客入座,攸司順著菅野右手一路介紹,先前早已見過幾次的雨村被簡單帶過,路上遇見的那一位則是古董老鋪的當家、也負責修繕旅店古物的修復師,久野清治。 「很榮幸認識各位。」身為主客菅野優先舉杯,他與其他人相互致意並將小杯裡的液體一飲而盡,酒中的甘甜帶了些日曬穀香,微熱的溫度讓人從裡到外都暖和起來。 三味線的曲調在這之後顯得歡快,兩位穿有春天紋樣衣裝的舞妓自門外走進,她們用舞蹈訴說琴音裡少女情懷,主角思盼在愛慕之人眼中能看見自己,渴望著墜入情海;曲子接連跳了兩首,動作純熟在菅野見過的表演裡實屬上乘,他毫不吝惜地獻出掌聲與讚美,就可惜身上沒多帶什麼做為打賞,只能盼日後再有機會了。 結束後少女們帶著可人的笑容退下,面容姣好的司琴者才自場地一角徐徐現身,穿著與之稍嫌僕素的和服,用藝者專有的特殊腔調向他們行禮。在這之前菅野未曾察覺對方就隱身在宴席會場,甚至意外地沒去思考那三味線聲與唱者到底身處何方,若不是妖異主動現身,哪時就這麼悄然離開他必然也不會發現。 這一族若非身有餘力否則無法抹淨氣息,而她不止隱藏身型並使人毫不在意,想必能力早已不是一般,但他卻在這樣的妖異面前毫無防備地喝酒聊天,這可是極其難得的新鮮體驗,畢竟沒有幾回被誰特意招待不是為了索命,他總得繃緊神經提防暗殺者冒然出現。目光悄然落在身旁那人之上,他還是不懂明明才見過那麼幾回,對方怎麼總是能為他帶來這般罕有的自在? 好心情讓菅野不經意又多喝兩口,香甜順喉的杯中之物使他有些微醺地呵呵笑起。 藝者在簡單招呼後本打算也就此離去,一旁的雨村卻出聲攔下,說著既然有位難得的貴客、能不能讓她也難得的跳上一曲?但跳舞不能沒有人司琴,所以這工作就由他來負責吧。 本想拒絕的女性在聽見提議後訝然地瞧著,目光在眾人間掃了一圈才點頭答應。 「那麼……說好了只跳一首喔。」那名妖異一邊說著,一邊將琴交托到學者手中。 他們協商一曲菅野沒聽過的調名,在簡單試音後雨村撥起琴弦,扇子在藝者指尖輕柔轉動宛若飄然落雪,自袖口露出的那截白晰看著就魅惑人心,更不說那輕踢衣擺的腳尖與眉眼拋來的女性韻味,都使這一曲美得令人移不開眼。琴音漸落,曲終時不論舞姿或音色都讓人意猶未盡,但說好了只跳一首,雨村還回三味線時除了感嘆外沒再討價還價,瞧著藝者行禮退場、下僕上菜之際,那位民俗學者端著酒就給菅野又倒上滿杯。 「是個難得的美人吧?」帶著意味不明的笑,雨村輕聲探詢菅野意見:「唱腔動人、舉止優雅,不只琴彈得好跳舞更是一絕,這麼棒的女人哪裡找呢,您說是不是?」 「的確是……能有機會欣賞如此曼妙的演出實在令人甚感榮幸。」那酒菅野淺嚐即止,比起妖異帶來的美妙,這當下還有另一件更令他感到有趣的事:「不過雨村先生還精通琴藝呀……?真叫人意外。」 「哈!學藝不精,是您不嫌棄。」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雨村卻反手捉住了久野將菜碟遞來的手:「你這傢伙,不要把不吃的東西往我這裡塞。」 「唉?但是我沒帶配這種山菜的酒啊。」那人一臉苦惱的樣子說得理所當然,表情裡還藏著諸如『你總不能要我把菜往攸司盤子裡堆吧?』的字句:「啊、那個!要給菅野先生的酒跟山菜很搭喔,聽說你吃素所以特地找來的,請務必試試。」 「這一瓶嗎?」攸司拎起了放在一旁、由樂人交託的酒,上頭還少見得壓印了金色紋樣。 「對對,有那個的話多少山菜都能好好吃完呢!」盯著酒瓶的人目光裡有閃亮亮的期待,就是不知期待的是對方喝下後的回應,或是什麼其他了。 「這樣嘛?那麼我就喝一杯吧……」把杯中原有的酒液喝乾,畢竟說了是為他準備,就算酒量不好也無法直接拒絕。 拆著酒塞的攸司沒錯過菅野望見久野身後空瓶時的瞭然,想必頃刻間明白了早先兩人爭吵的理由,他也沒錯過在瞭然後的那點遲疑,替人在杯裡斟上珀色液體時便簡單說了這裡喝酒不走禮數、請隨意就好,並讓人上了兩壺熱茶,就擺在菅野這一側任由對方取用。 這話說得讓人安心,菅野略表心意地輕輕抿一口,配起山菜果然有所不同,確實能讓他在用餐時多點享受,就可惜這酒比起剛才那些要烈上得多,還好店主說了可以隨性,否則依他僅有的一合酒量,杯裡這些還沒喝光清醒度就能直接歸零也說不定。 「如何如何?味道不一樣吧?」久野端著空杯說著。雖然是問向菅野,目光卻不時地飄向持有酒瓶的另一人,看來頗為期待自己能因此被誰嘉獎。 雨村忍不住笑起對方眼神的直白,攸司則只是默默將瓶塞蓋回、拿起原本封緘的紙將瓶口捆回原樣;本看著無意讓人多喝的樣子,卻在這之後招來侍者將另一支酒遞了出去。 「一合。」 簡單利落的指令讓久野已開始暗淡的眼神再渡放光,他喜孜孜地期待侍者再次出現,連誰在一旁說了什麼都沒能顧上。 「哪次帶來的酒不是都被你喝了,不過一回,有必要那張臉嗎。」看著壓根兒沒在聽人說話的久野,雨村又是一副樂呵呵的八掛語調:「看著了,這傢伙就是那樣啊,要是你有事說他千萬別拿出酒來,有了酒連女人在他面前裸舞都顧不上吶。」 「什麼啊,那也得看是多好的酒跟女人啊。」接過侍者遞來的小壺,品起酒香的人終於有心力分神,久野小口小口地喝酒配菜,幸福的神情溢於言表。 「還有得比較呢,就是這說法讓他被人甩了的喔。」如同告狀般的口氣雨村笑著說起,不顧久野一旁的薄弱解釋,轉頭就問起菅野喜歡怎樣的女性:「是臉蛋優先,還是才藝優先?攸司過往的情人們都是像剛才那樣才貌兼得的美人喔。」 「論姿色恐怕是沒什麼緣分,我所見過的美人不是隨便能碰得起呢!至於才藝我也不多奢求,只求平靜就好……」呵呵笑笑說得輕鬆,但也是經年累月才能體悟,他替自己倒了杯熱茶散散酒氣,轉頭笑容可掬地問起話題中的另一人:「才貌兼得可不容易……阿久津先生是深藏不露了,倒是來了幾回怎麼沒見過哪個美人?」 「哎?剛剛你就見到了啦,說起來那時的晚宴可熱鬧著~」難得自杯裡抬頭,久野語氣裡有各種懷念:「真可惜你們後來沒在一起,到底為什麼沒在一起呢?」 看著攸司夾菜的手勢一頓,雨村唰地一聲甩開隨身小扇遮臉,目光帶著的笑意滿是幸災樂禍,而話題那頭久野還在用眼神好奇著。 「哎哎?剛才那位可不是一般呢。」雖然見過不少與妖異相伴相依的人類,菅野卻很難想像阿久津是其中之一;意外的同時也同樣掩不住笑意,隨久野的疑問攀附著補上一句。 但旅店主人還沒來得及答話,雨村就向菅野大聲地竊竊私語,說分手之後還這般相處也是不一般的事啊,哪個女人能忍受離別後還看著愛慕的人跟誰眉來眼去吶?是吧是吧? 「眉目傳情這種事的確是……真是薄情呢。」跟著用了另外兩人也能聽見的音量,菅野低聲笑著向雨村回起耳語。 「我可沒有……」原想辨解什麼的人即時閉上了嘴,攸司嘆了口氣略顯無奈:「沒什麼為什麼,現在一個人也挺好的,再說那跟人眉目傳情的事,向來不是我吧?」 「喔?你這是在說我多情嗎?」收起小扇,雨村樂呵呵地接下話題:「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乃是人之常情,誰像你沒事就住瀑布底下,這可是個雪天吶,炫耀自己底子好、體力過人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嘛。」 一旁的菅野笑著看戲,這鬥嘴精彩得他可以配飯,餘光間撇見久野用著滿是疑惑的眼神在那兩人間來回,到底吵著什麼看來是有聽沒懂;久野在倒空所有酒瓶後才發現菅野的目光,他淺淺地拋了個帶有孩子氣的笑容,這才讓菅野明白此人已不如他想像般清醒。 「甜點是什麼?」出聲打斷還在你來我往的兩人,將所有瓶罐清空的那位正興致勃勃。 「霜柱,菅野先生帶來的。」攸司簡單說道。 看著久野在聽完後浮現的滿臉迷惑,雨村自然明白對方眼裡的酒氣,提議既然是如此風雅的小點,不如移到窗邊賞景如何? 不明白現在天都黑了還能賞些什麼,直到菅野移駕座席才想起今日正是十五,窗外的豐盈滿月正落在山溝之間,月光在漆黑裡照得雪地一片耀眼;映在湖面的不只有清亮月色,明暗不定的點點星光也正同樣閃耀,只是它們不來自天頂夜空,而是源於山間一盞盞的雪燈籠內,帶著點燭火的搖曳與明月一同沉靜在湖岸水面。 比起先前用餐的熱絡吵鬧,此刻則是輕聲地隨意閒聊;隨後端上的菓皿內堆著落雁雪粉,透著香甜的銀白霜柱自堆中冒芽,就與冬日野地能見的那些美妙相同,它們在盤中恣意生長樣貌誘人,齒間輕咬口感如霜片清脆,糖面的精美紋理在舌間散成細絲,甜美宛若含上冰雪入口即化,這風味優雅且毫不膩口,配上薄茶帶來的氛圍讓人倍感尊貴。 席間久野喝著特別配置的茶飲開心不發一語,雨村則在搶了攸司兩片茶點後見好就收,溫暖的火缽被店主特意挪置在菅野身旁,他聽他們說起一些過往,像是出外遊歷的那些聽說,或是誰在年少時幹下的哪些蠢事。不大不小的瑣碎讓菅野感受著在此的怡然自得,彷彿他們四人早已熟識多年、再也無須拘於細膩禮節,就算話席間一時無誰接續,也能安心享受那片短暫寂靜。 這席酒會舒適得令人不捨,不論從哪點說起都無可挑剔,邀請函上那句賓主盡歡儼然是實至名歸;只可惜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在月色攀上漆黑天頂後他們已該話別,回程攸司沒讓菅野走回飄著冷雪的木棧橋道,而是帶他走了條帶有梅香的長廊。 還綻著些許白辦的梅枝自尚未掩實的半窗探入,沁冷微風帶點飄落的花葉在廊道間遊走,它們在火缽旁嘻戲、偶然也攀上路人衣擺;這片清香確實能給人在歇息前稍稍醒酒,還讓前一刻正惋惜著酒闌人散的菅野再添不少歡愉,勾著嘴角的他向攸司道上謝意,說著這一夜確實盡興,許久未能靜心賞看雪色風光,這日他可好好的將美景都瞧了個遍。 面對讚賞旅店主人只是沉靜地笑著,他沒再用什麼客套字詞作為回應,畢竟那些話再說就太顯生疏,而此時這距離對他們正恰到好處,彼此對今晚的滿足就寫在神色,已無須再過多言。 關上房門、脫去外衣,菅野撲倒在床舖裡,浮動的情緒在摸到鬆軟睡枕後才逐漸緩下,看著窗外還燃著火光的石燈籠,他憶起稍早那人在房內言談間的理所當然,以及說起鬼市的目光神色,再對比自身被盛情款待的這一日,朦朧間思考起下回要是有機會去些什麼地方,興許能再帶點新奇的玩意兒過來吧…… |
-TBC-
備註
1. 久野 清治 / 43歲,古物修復師,妻離異。 喜歡喝酒而且挑酒喝,沒有酒的話就提不起勁作事。 看起來有些孩子氣,好像常常搞不清楚情況的樣子。 2. 久野 樂人 / 27歲,古物修復師,一妻一子。 清治的次子,個性嚴謹認真,跟父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3. 火筷(火箸) / 用來加炭或撥火的長型金屬筷,通常在較粗的一端會有孔洞或裝飾圈,可加裝鍊條將筷子繫在一起。 4. 地爐會席(囲炉裏会席)/ 沒寫出來但硬要提一下,這邊使用的是檯面較大、可搬動的矮桌型地爐,坐姿可較為隨意也方便進食。 中間的地爐可做為取暖、燒水、火鍋或碳烤食材等用途。 5.一合 / 『合』是日本計量單位 ,一合為180毫升。一升則為1800毫升。 6. 霜柱(霜ばしら)/ 以糖重現冬季霜柱模樣的應景和菓子。 |
2018/06/07 -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