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那一刻他正用布塊擦去濺在身上的血跡,向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的少年點頭示意,他們確實許久不見,甚至以為在那之後沒機會再見。
――但看來緣份沒那麼容易被切斷呢。 不知道該算是幸運還是什麼,這種被稱之為『穿越』的事應該不太常見,至少在彼拉多生活的部族中連長老都顯少聽說,對於相關的事件他也只在其他部族的文獻中看見一次。但在他身上不僅莫名其妙地發生過了,剛才又再次降臨,看來日後就算再有個第三也不是什麼需要太驚訝的事。 「你怎麼會在這……?不對、那個……你受傷了!」 「我沒事,刀傷很淺,謝謝你的幫忙。」朝著在驚慌失措中還試圖出手相救的少年微微一笑,這位身在異界的友人看起來比印象中更有精神,讓與之分別後的他稍微地放心一些。 與上一次不同,這回彼拉多沒有打開或關起門造成空間隔絕,他僅是從橋下函洞一端走出來,風景已經與他認知的大不相同,洞口蹲著幾個閒來沒事的地痞流氓對他的模樣很是好奇,聽得出來這世界大概沒有他這類型的生物,而這些人則萌生了將半人馬捆綁帶走的念頭。一言不合之後很快陷入一場混戰,還想著面對這些看起來可能只是孩子的人們該不該手下留情……在眼前這位少年意外加入戰局後他選擇速戰速決。 「有沒有受傷?」扔掉從混混身上扯下做為擦拭布的衣料,彼拉多伸手捏捏對方肩頸手腕稍做檢查,大概是沒事的樣子:「你看起來不習慣打鬥,下次別這麼莽撞。」 「呃、抱歉……」諾彼思不知怎麼著、有些心虛地轉著眼珠子,但最後還是定睛望向彼拉多:「先別說這個了,你得離開這裡!要是被看到……!」 一邊說著,戴著黑色口罩的少年一邊焦急地拉住人馬的手腕,努力思索著合適的離開路線,他不安地帶著不屬於這世界的人穿越暗巷、走過小道,盡可能地在隱蔽的道路上行進。彼拉多明白自己隨意行動可能造成混亂,放下多餘的好奇與對方一同小心翼翼,在這半長不短的路上僅用著眼角餘光觀察;比起他所熟悉的世界,這裡多出更多固態人造建築,建築外也攀爬了更多的色調怪異的無葉藤蔓。 有人說這是繁華的展現,但對彼拉多而言反倒是另一種死亡型態的衍生。 「你住在這裡?」兩人停下疾驅的腳步後,他抬頭看著眼前不知是蓋好還是沒蓋好的長方建築,也許是蓋到一半?看起來有點殘破。 「啊……嗯。」少年點點頭,心神不寧的樣子多了些躊躇。 成年人馬將這些反應看在眼裡,本打算開口說服對方讓他自行解決麻煩,卻聽對方唸著『就隨機應變吧,只能這樣了。』並將外套脫給他蓋住傷處。這決心的態度與舉動讓他放棄了隨意離開的打算。 深灰的水泥牆環繞四周,他們很快就在路上遇到其他不同物種,長脖子、獨眼、甚至無臉,面對每一個疑惑的面孔,諾彼思都向他們解釋著他是來自外地的怪異。彼拉多不太確定這個詞在對方世界裡代表什麼,但他此刻的存在對這裡的居民而言確實太過顯眼,再想想進樓前諾彼思的動作,也許顯眼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對於血味或傷者很敏感的種族嗎? 一邊與他人點頭示意,一面安靜地跟著諾彼思穿過狹窄走廊,他們在不大的隔間前停下,這個隔間沒有可開闔的門、牆上也沒有窗,陰暗的室內如同整棟建築散發的氛圍般充滿著半成品的陳舊感,設置的物品還不到雜亂只是整體不像個家,要彼拉多來形容的話,大概更像營地或臨時住所。 觀察室內的同時,眼角餘光並沒有從少年身上移開,他沒錯過對方翻找物品時的生澀與猶豫,就像那些可能並不完成屬於他。只是在細心包紮之下,身為外地的來者再次把試圖拒絕的字句吞回肚裡,畢竟這些若能使少年安心,順著對方的考慮去做也不會不行。 「如果外貌跟你類似,我是說……兩隻腳的話……」難得有些不果決,彼拉多在對方替自己包好傷處後小心地問著:「如果是兩隻腳的型態,在這裡會比較不引他人注目嗎?」 「呃、這也不一定……」少年思索一會兒,朝自己所站立之地指了指:「『這裡』的話,長相各式各樣……但出了這棟大樓,不想製造騷動的怪異都會化為人類的樣子。嗯……就、像我這樣。」 ――人類? 聽見了熟悉的物種名,彼拉多發出了思考的哼聲,他看著諾彼思的模樣,想著這個物種是不是跟他所想的相同時,對方又補上一句:「不用擔心!你在這裡我會……呃、保護你!」 語氣同樣的不太肯定,但眼神裡滿是真心誠意。這話說得讓彼拉多不動聲色的挑了眉,看來現下跟他所熟悉的那裡也不是這麼不同,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他的現有型態絕對會讓諾彼思成為困擾。 「我想,在以你所說的『人類』之間,不穿衣服就在外行走應該是不合乎禮儀的事吧?」他雙手環胸的偏著頭,想起原生地中被人類區分為『獸族』的他們是多麼不懂禮節的野蠻,看來這裡的同一個族類也同樣的目光短淺呢。 「是的……裸體什麼的、不太好……呃、彼拉多的裸體很好!我是說……」黑色口罩覆蓋著突然襲上的薄紅,少年懊惱的搓了搓微捲短翹的瀏海試著解釋,說出的內容卻越來越莫名其妙:「唔……你會、需要出去嗎?找到回去的方法了?」 「噗、咳嗯。」對於前後不一的說詞,人馬偏過頭也沒忍住笑,只能咳了兩聲做為掩飾,希望不會讓眼前的男孩覺得困窘:「嗯、謝謝你的讚賞,我在遇見你之前才剛剛到達,還不確定需要達成什麼目標才能回去……看起來也不是像之前必須去到哪裡的樣子。」 簡單來說與前次同樣的只有一無所知,但在還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像前次順利回家之前,能惹來的麻煩想必是越少越好? 「如果我變化成跟你……或說跟人類相似的模樣,應該會比較好吧?」他問著。 「你可以?!」諾彼思瞪大眼看來相當驚訝,視線順著對話自然落到人馬下半身,很快又在感到自己的失禮後,趕緊把目光移開:「你是說……呃、兩隻腳?!」 「是的,我可以。但我沒有衣服,你有沒有……或能不能幫我借、不,可能需要買斷一套?」他翻著錢袋倒出數枚顏色不一的鑄幣,又晃了晃自己身上用高純度金屬打造、以骨片雕琢的手環及裝飾物:「錢大概用不上,但這樣的飾品在這裡有做為抵押或以物易物的價值嗎?」 「衣服嗎?嗯……要能混在人群中的話,的確需要幫你弄到一套……」少年認同的點點頭,不過他的尺寸與對方一定不能共穿,必須要再想想了:「這是……你們的貨幣嗎?你要拿這些飾品換東西?我不確定……」 諾彼思的眼神裡透露著珍奇,但看來以物易物這件事他並不熟悉,可能也不是隨便就有人願意交換:「或許……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麻煩你了,如果這些都不行,我大概就只剩出賣勞力一途。」人馬困擾地插腰思考,在這種地方『錢』果然還是很重要:「說起來,遇見我的那個時候你是不是正要到哪裡去?事情沒有因此耽擱了吧?要是有的話請讓我道歉,也請讓我向對方道歉。」 「咦?啊、只是要去……便利商店而已……買東西的地方。」諾彼思急忙表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目的,並對對方可能不熟悉的名詞做補充,在說到便利商店時才像是想起對方或許需要吃點什麼?「你會……餓嗎?」 「……還行,但確實需要點食物。」實在不想往目前的麻煩事上再添一筆,但他確實已經感到饑餓,畢竟到達異界前彼拉多正走在回家晚餐的路上,稍早的飯前運動還耗掉不少力氣:「但你們……不吃東西?是嗎?」 ――或是不在屋裡吃?畢竟屋裡沒有食物的味道呢。 「啊、是的!呃不是……」又搓了搓瀏海,少年解釋著他們也吃,只是不吃人類的那種……「你吃什麼樣的東西?如果跟人類差不多我可以幫你帶回來!」 諾彼思傾身偏頭,微微的仰望著彼拉多,露出了希望自己能幫上忙的神情,讓人馬內心又加疊一層給小輩造成困擾的愧疚感。 「啊,那就麻煩你了。」說著,他忍不住抬手摸摸諾彼思的頭:「謝謝你。」 「呃、」縮了縮肩膀,突然被摸頭讓少年有點不知所措,眼球在眼眶裡轉溜像是一時失了方向:「麻、麻煩什麼的也沒有啦……你在這等我一下,啊、可以坐這裡,這是我的位子。抱歉有點擠……」 帶著點慌亂,男孩把矮桌一側鋪墊上的雜物清了清,那一側的桌面放置一台筆電,似乎怕彼拉多無聊,他開了之前下載的檔案來播放,口罩下嘴角帶著些傻憨的上揚:「看影片好了?」 雖然不知道『影片』是什麼,但在對方擺弄著桌上那台物品時,人馬回頭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蹄子,他到底是該先拿什麼把腳擦一擦再踩上像對方床舖的軟榻,還是應該變成二足類的擬態後再過去呢? 不論是哪一種他都來不及問,少年在點開影片、讓開空間後就跑出門,放著他與發出聲響的物體一起,想著不論是哪個方式似乎都不能算為正確答案,最後僅選擇原地坐下並歪著頭看向閃動著影像的畫面。 基於好奇,他試著拿起那個呈現L型的扁薄方塊,方塊不與任何物品相連,只在大概是核心的地方溫熱地發出小小振動,底板的方塊上有很多小型按鈕,而連接並直立的上蓋則播放著大概叫做『影片』的東西。 ――跟『記錄』是不同的存在嗎? 彼拉多回頭張望,並沒有發現類似於自己世界的播放器,回想著諾彼思的動作,影片的儲存與播放大概都靠他手上這兩片薄型物體了吧? ――好小……但可以儲存很長的記錄?好方便啊。 裡頭的畫面從男孩離開後就沒有停過,比起生物更像是連動的圖片,畫面精美沒有雜訊,也沒有聲音跟人物搭不上的情況……想到這裡,彼拉多發現他雖然看不懂按鈕上的字寫著什麼,卻聽得懂影片裡的聲音呢,他們兩邊的世界在溝通上只有文字是不同的嗎? 好奇著腦內疑問的同時,來自樓梯間的急促腳步打斷他的思緒,先前快步離去的少年手裡提著一袋又一袋的物品回來了。其中被放在桌面的那袋正散發著食物香氣,上頭還堆幾瓶顏色各異的罐裝液體;另一個被諾彼思提在手上的則裝有黑色長褲與深灰上衣,包覆在簡單的透明薄膜之中。 「哇!你一直坐這嗎?可以、坐這裡沒關係的……」少年慌張地將鋪在地版上的墊子往外拉了一些,挪到彼拉多剛剛坐著的位置:「這樣應該好一點……呃、請坐!這是吃的、啊!不曉得你習不習慣用這個吃飯……」 不知道為什麼少年在一陣慌忙後突然開始沮喪,站在一旁的人馬有些跟不上思緒,比起用餐工具,縮小自己的體積才是當前他更應該優先考慮的,畢竟自己在這個小空間裡實在太站位置。 問起有什麼地方可以用來換衣服,眼前的人先是努力思考,再是決定離開房間把室內留給外來者;彼拉多在變換身型時才想到,以他一路上看見的情況,這棟大樓裡大概是沒有空房,只是這時間多數人剛好不在。 ――活動的時間不同……嗎? 「我換好了,謝謝你。」在向門外招手前他先將床舖擺回原處,如果是現在的他,先前的空間及位置就很夠用。 除此之外,他在對方進門時自顧自地從袋中拿出飲品,還解開了飯盒外的固定物,試著想要在這裡表現出自在,好讓從一開始持續不安與緊張的男孩也可以放鬆一些。 「我看過這個餐具,但不曾實際使用。」彼拉多拿起先前一出現就讓諾彼思苦惱的兩支木棍:「能教我怎麼用嗎?」 「啊、呃……呃、可以!這個是…這樣用的!」屋主熟練地用三指執著筷子,讓尖端開開合合,接著夾了一片香腸示範:「像這樣……唔……請、請用。」 忽略對方進房後看向自己下半身時參雜著打量與好奇的隱諱目光,已化為二足擬態的訪客盤著腿坐在裡側,認真看著對方手勢校正起自己的動作,卻在少年將肉片夾到自己嘴邊時不免地愣了神。 「這是禮儀一之嗎?替對方夾菜什麼的?」不習慣被如此對待,在張嘴咬下對方遞來的食物時顯得有些僵硬,但若是禮儀那他也該入鄉隨俗。一邊嚼著大概是碎肉腸的東西,他平衡著手裡微小的力道,用筷子夾起便當盒裡長像相同的橢圓形切片,有樣學樣地送到對方嘴邊。 「咦?啊、我……我不……這些是給你吃的!」 「啊、說的對,你不吃這個。」看著少年閃躲他遞上前的食物,彼拉多才像是想起什麼般的點點頭,將味道說不上是鹹還是甜的肉片放進自己嘴裡:「那你平常都吃什麼呢?」 大概覺得必須來點話題,一邊用筷子跟像是某種鳥類腿部的東西奮戰,一邊隨意的問著,他沒有看向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或該怎麼說的少年,他不想讓這簡單的交流變成一種質問,畢竟這匹人馬很清楚自己對他人而言看起來有多麼嚴肅,而此刻他不並想讓這位存在於異界的友人為此與他拉開距離。 當然另一個原因是他現在不能太過分心,目光或力道從注意力上移轉的話,不管是餐具或那隻帶骨肉塊都可能失手被折斷是甩出桌外。 「我嗎??我平常……呃、吃一些……呃……看不見的東西……也不完全是看不見啦,就是某種特定的、情緒之類的。」搔搔頭,諾彼思在說出這件事時有些遲疑,說話聲比平常更微減弱。 好不容易從硬骨旁拆下一大塊肉,剩餘的邊角零碎連同骨頭本身直接被不擅長使用筷子的訪客挪到餐盒蓋上捨棄,有點可惜,但實在不是此刻他挑戰得來的啊。好奇地繼續問起取得對方所說的那種食材後需要經過料理嗎?像是加上別的什麼然後烹煮?但少年只是說著那不是尋常的料理法或食用法,只要找到吸收的對象後就可以……呃、吸收。 對於貧乏的語彙跟呆板的形容方式諾彼思感到懊惱,但那表情看在正挖空飯盒的男子眼裡卻覺得有趣。他想起以前在部族外探勘時的偶遇,那個斷了一邊鹿角的孩子,總能徒手抓住殘留在空氣裡的不可見吃得津津有味。細細咀嚼的同時問起鄰人,那種食物在人類的族群旁是不是比較好取得?則獲得了與先前那個孩子一樣的肯定答案。 ――果然是相同族類的存在呢。 挖空飯盒後彼拉多觀察起被擺在一旁的瓶裝物,選了一瓶色調普通的液體,思考著該怎麼打開時被身邊的人察覺,進而替他扭開了瓶蓋。 「你要不要睡覺?」遞回保特瓶時,諾彼思歪頭問起。 「現在?嗯……還不是睡覺的時候。」彼拉多搖搖頭,在今天必須躺下之前大概還有事能做:「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方式可以回去,例如像上次找個可以『離開』的門。」 「唔、晚上各種魔怪……還有人類都會變得很危險,白天可能比較……啊、不過要是門有時效性……」少年看起來有些憂慮,卻又拿不定主意。 「別在意。」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摸起對方的頭比先前自然許多,成年男子帶著安撫輕輕觸碰少年,笑著要他別這麼擔心:「錯過了也沒關係,不是有句話叫『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不會有事的。」 「你的世界……也有這樣的話啊?」 數度被摸了頭,雖然感到自己被當作孩子一樣對待,但在習慣性縮著肩的同時,也感到一股莫名的喜悅,口罩下不自覺的抿了抿唇。 「嗯,從其他部族那裡學來的。」將空餐盒放回袋中收好,在日落的漆黑中彼拉多沒有執意出門,他試著讓自己更放鬆地靠向牆面:「那麼接下來呢,你打算做些什麼?」 「嗯……看影片?」挪正了筆電,諾彼思坐在今天的訪客身邊點開另一個新篇。雖說按常理,這時似乎應該多跟客人聊天,但少年怕自己太過顧慮外來者的存在會令對方感到不自在,於是決定照原本的安排進行晚間活動。 在只有螢幕光線的漆黑空間中,除了機台發出的聲響與配樂外,這夜裡還多了一些交談,彼拉多偶爾會問起畫面中的什麼,但更多是偷偷並細細地打量著身邊的少年,他知道這並不是個不能交托的人,而他也許可以在回去之前學習怎麼更加依賴。 在對方專心盯著螢幕的時間裡閉眼休息,回想起他們在這次相遇前的互動,也許姪女在聽聞他所改編的床邊故事後的那句不只是童言童語,或許他們會在異地相遇真的不只是一個陰錯陽差,而是他們身上確實有對方在這一刻裡都需要面對的課題也說不定。 但這都只是也許,是不是真如那些猜測與記錄所描述,最快也要等天亮後才會知道了。 |
-TBC-
2017/09/13